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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路加福音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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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皮埃尔·克拉斯特的国家-权力理论

  皮埃尔·克拉斯特(Pierre Clastres, 1934~1977),法国哲学家,人类学家,早年学习哲学,后转为研究人类学,田野调查对象为南美洲中部现巴拉圭境内的印第安人瓜拉其人(les Guayaki)。他的主要理论直接表现在他的主要著作《反国家的社会》(La Société contre l'Etat, 1974)的标题中,即原始社会并非像传统人类学认为的那样不具有国家形式,反而是自愿选择无政府状态,并且尽全力阻止国家形式的出现。本文旨在对《反》一书最核心的第二章,也是其1962年在《人类》(L'Homme)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同名文章,“交换与权力:关于印第安酋长制的哲学研究”(échange et pouvoir: philosophie de la chefferie indienne)进行简要总结和分析。

  传统的人类学观点一提到头领(chef),就会联想到威权(autorité)、统治、发号施令、独裁等等一系列的概念,克拉斯特认为这是不恰当的,这种常识性的老生常谈被他认为是16世纪以来西方的民族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e)带来的后果,长期以来,从亚里士多德的“家庭-城邦-国家”三段法,到霍布斯(Hobbes)的自然状态理论,再到卢梭的社会契约理论以及再之后亚当·斯密的市场理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这些理论都不同程度地将“国家”与“社会”联系起来,尽管各自表达中使用的“国家”概念不同,但都不约而同地与原始社会状态区别开来,而后者也就被称为是无国家状态的社会(la société sans Etat)。克拉斯特认为,“国家”与“社会”并非不可分割,前者也并非永远是一个后者需要努力达到的目标。

  在田野调查中克拉斯特发现,印第安人的酋长并非像我们想象中的土皇上一样颐指气使,反而是并没有威权的,这是为什么呢?首先他引用罗伯特·罗维(Robert Lowie)的分析,指出印第安酋长通常要满足三个特征:第一,酋长是和平的守护者,酋长负责维护部落内的和谐与稳定。在战争时代酋长也要作为战斗领袖领导部族;第二,酋长必须对人民慷慨,面对人民的要求酋长从不吝惜自己的财富(bien);第三,酋长必须有好的口才,在各种时刻给予人民需要的话语(paroles),“酋长不是因为演说才是酋长,而是因为是酋长所以才演说”。克拉斯特根据自己田野调查的资料,肯定了罗维列举的这三个特征,此外他还指出了另一个重要特征:多配偶制(polygamie)。也是根据田野调查资料,克拉斯特分析得出结论:在大多数部落里,一夫多妻制都是被接受的,但同时这也是一项仅限酋长享受的特权。以上这四个特征综合来看,很容易得出一种推论:在头领和群体之间存在一种互利(réciproque)的交换关系(échange),即头领把话语和财富给群体,群体则用女人作交换。(图1)

  但这种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换理论克拉斯特并不认同,原因如下:在原始社会中,产能并不高,实际上就连头领自己也不会有太多的剩余财富,而与此同时,妇女在原始社会中具有相当大的价值(valeur),妇女是原始部落的重要生产力,参与农耕、采集等生产活动,还为部落繁衍后代、哺乳婴儿,如此重大的价值,显然不是头领给予部落的有限财富和话语能够媲美的。所以,克拉斯特认为,在群体与头领的这种互动中,不应该整体地把“女人、财富、话语”看作一项互利平等的交易,而是应该分别地单独考虑每项互动,换句话说,在酋长和部落之间没有“交换”,有的仅仅是三项单箭头(sens-unique)的“纯粹的赠与(dons purs)”。(图2)

  既然交易关系不存在,那么为何头领与群体之间会有着这样的互动呢?首先让我们回到原始社会中最重要最基础的三种符号(signes)上,即:妇女、财富、话语。原始社会中的人类间发生的交互,基本是围绕着此三种符号展开的。首先是妇女,正如上文提及,女性是原始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通俗地说,每个男子都要与女子结合,繁衍后代,那么问题很简单:娶谁呢?在原始部落中,一个个的家庭组成了氏族(clan),一个个氏族再组成部落,男子的配偶不能来的太远——要和部落内的女子结合(或者和盟友关系的部落的女子结合),但同时又不能太近——不能乱伦,也就是不能娶自己的姐妹,那么自然而然地,大家就交换姐妹。也就是说,小王娶小刚的妹妹,小刚娶小王的妹妹,这样“平等”地交换妹妹的方式就是原始部落中人对于“妇女”这一符号的交换。“交换妹妹”这一说法可能令人迷惑,但是只要这么想一下:在原始社会的部落中,人口是十分有限的,每个人的配偶其实都是其它人的姐妹/兄弟,也正是这种交换式的婚姻,使得两个家庭得以结盟(alliance),从而避免了同一部落中的人们像霍布斯的”自然状态“中所阐述的那样,沉浸在”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中。

  而财富和话语也是一样的,在群体内部,这两种符号的交换也是平等的,尽管很多人类学家如古德烈(Godelier)和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都曾指出过,在原始部落中也存在类似于一般等价物的东西,比如巴鲁雅人制作的盐棒,或是美拉尼西亚人的库拉环(Kula),但是现代意义上的”商业系统“并不存在,居民们的财富交换是绝对平等的。话语也是一样,在原始社会中存在不同的身份,这些身份也会使身份的持有者受人敬重、享有威望,但是一旦德高望重者表现的不再德高望重,换句话说有失身份,那么他的身份也就不再有效,换句话讲,没有人可以自持身份来对别人发号施令,所以群体内部的话语交换也是平等的(当然,俘虏并不被考虑在群体内部)。

  总结来说,妇女、财富、话语这三种东西,在群体内部的交换都是平等的,是双向的。从此处我们就可以发现,群体与头领的那些互动有异于群体内部之间的这些互动,所以,头领是被排除在群体之外的。(图3)

  为了说明头领与群体之间的三项互动与群体内部的三项互动却有不同,克拉斯特对这三项赠与进行了建立在民族志观察基础上的分析。首先,是关于”头领获得很多妻子,将来会把很多女儿还给群体,这实质上还是头领与群体之间的妇女交换“这种说法,克拉斯特认为这说法过于牵强,因为生儿生女、生的数量多少完全是难以预测的,所以这在一开始就不应该是一项交换。然后,是关于财富,克拉斯特发现,有一些特殊的财富只能由头领制作,比如一些祭祀用品或者是表示身份的羽毛头饰,这些财富都是由头领无偿赠与给群体的。最后是话语,克拉斯特发现,头领给群体的话语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明智的建议,只有在群体乐意的情况下,才会执行头领的”命令“。综上所述,如图3的这样一个模型就建立起来,在群体内部,是平等互相的交换,而头领所代表的政治生涯,被排除在群体之外,与群体进行着单向的互动。

  那么这个模型说明了什么呢?克拉斯特认为,就是通过这样的机制(mécanisme),群体”放逐“了头领所代表的权力(pouvoir),头领被排除在群体之外,而且将头领变成了群体实质上的”囚犯“,通俗地说就是因为头领欠了群体的债(如上文所说,头领从群体得到的远多于群体给头领的),所以他就是处于一种低声下气的状态,他就必须要努力为群体服务,否则他的头领身份就会被剥除,由于群体实际上”不欠“头领的,在头领身上就没有威权,头领也就没有成为暴君的可能性,人们尊重头领,是尊重他干得好的活儿,而不是尊重他酋长的这个身份。

  让我们温习一下克拉斯特的论点:在原始社会中,不仅并非像人们所想的是”无国家“状态,反倒是”反国家“状态。这一论点驳斥了国家是从自然状态中产生的观点,驳斥了”人天生(nature)向往着国家“的观点。克拉斯特通过田野调查和人类学分析,发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事实:在原始社会中,存在一种用以抑制威权、防止集权、遏制暴政的机制,我们现今所熟知的类似机制,比如君主立宪、三权分立、共和国家、人民代表等等机制,都是在国家威权已经产生后才出现的”亡羊补牢“,而神奇的是,在原始社会中,明明还没有经历过威权统治,却已经预先出现了预防威权的措施,这就好像是在人类发现流感之前,就已经有了感冒药一样不可思议。一个明明还处于文明的懵懂中,完全不知什么是”集权“”暴君“、”国家“、”政府“的,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优缺点的原始社会,却要用尽一切力量来阻止这些东西的产生,”就好像是他们预见了未来一样“。这就是克拉斯特在《反国家的社会》第二章中的主要观点,也为后文他阐述国家(Etat)并非是从本性(nature)中诞生,而是从文化(culture)中诞生的观点铺就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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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反国家的社会》(La Société contre l'Etat)皮埃尔·克拉斯特


《La production des Grands Hommes》莫里斯·古德烈


《巨灵论》(Léviathan)托马斯·霍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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